贺欣 | 八仙过海:法学研究如何进入实地?
作者 | 贺欣 香港大学法律学院教授
选自《街头的研究者:法律与社会科学笔记》
进入实地之难,让无数的研究者却步。2002年夏天的一个午后,我在北京浙江村贸然进入一所家庭幼儿园,穿着大裤衩的男主人问我来做什么。我满脸堆笑,递上名片,说想了解幼儿园和周围居民的情况。看我不像是一个要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长,男主人没有还以笑容。盯着名片不到3秒钟,他说,“你这是想干什么?赶紧走!”
20年快过去了,我还得记起他半带疑惑、半带怒容的神情。后来琢磨这件事,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,心虚得不敢向外人交流,但总是没想清楚。后来才发现,大腕们也有类似的经历。法律人类学的大牌Merry教授,曾到波士顿的剑桥镇警署,希望登上警察的汽车,观察他们如何处理黑人和白人聚居区的冲突。警察看着她,一脸的鄙夷:“赶紧滚吧!”当时是11月份,初冬的新英格兰雨夹着雪,她怀着8个月的身孕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[1]。是何等的羞辱?心情低到何处?也许只有在田野中吃过苦头的人才可能体会。Feeley教授开始研究康州纽黑文的法庭时,法官和法院的人员对与耶鲁有关的所有学者、学生都充满了戒心甚至敌意。在他们眼中,这些耶鲁人不是记者就是来挑刺的!而谁家没有杂乱的后院和没洗的脏衣服![2] Engel说,法院的工作人员无权不让我看那些案卷,但他们可以不让我在某张凳子上看,或者某张桌子上看。每天愿意拿多少案卷给你看也得由他们决定。[3]而我开始法院研究时,有一次连大门都进不去。门卫说,你没有二代身份证!
法律社会学的研究要进入实地,更是难上加难。因为法律社会学就是要找法律与现实的差别。从学术上看,这种差别是很正常的,因为没有法律可能百分之百的得到执行。但在平常人看来,这种差别却不便为外人所知的。甚至有些差别是违法的,或者有不合法的因素。在我国的政治社会环境下,还有很多敏感的问题。没有太多的人希望成为法律社会学研究的对象。充满敌意是规律,友好肯定是例外。
但事实上,很多人都成功地滑浪而行,即使这个过程充满了偶然。在《没法教的技艺》里,吉尔兹获得当地人的信任是因为警察对斗鸡人的突袭,而作为旁观者的吉尔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——和当地人一起逃跑。这种突袭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Feeley的破冰点,发生在另外一个偶然事件上。当法官和检察官因为庭前分流的数量争吵不休时,Feeley说,为什么不可以在一批样本上找到合适的比例,然后按这个比例进行。大家都觉得是个好主意,然后Feeley着手参与这项工作,马上成为一起工作的同事。[4]Merry在进入离她家只有10分钟车程的第一个调解中心的时候,碰到的是充满敌意的冷待。在调解结束后,调解员给她扔过来一张报纸,“看,这就是对我们的批评!”[5]但当她驾车到1个小时以外的另一个调解中心时,那里调解员就非常友好,甚至在另一名调解员不在的时候,中心还邀请她来做调解员。原因是,第二个调解中心有心研究这个过程。有教授来参与,一起讨论,何乐而不为?我在浙江村的家庭幼儿园吃了闭门羹之后,找到村口正在等客的、踩三轮车的民工,请他带我在村里转圈,当他知道我是做研究的学生时,热情地请我吃饭,介绍我认识他的朋友,还死活不收我的车费。坚冰打开了缺口。
当然也有人根本就不觉得难。比如Kagan教授研究美国的规管正义。他在上博士之前已经从法学院毕业做律师7年。但直到快要修完博士课程,他对博士论文题目的选题还是一片茫然。当时尼克松总统宣布要进行工资和物价挂钩的改革。坐在电视机前的Kagan感觉到这是很好的研究题目。他立即赶到华盛顿特区找到主管官员,说希望研究这个过程。主管官员曾经是一个律师,还与Kagan代表不同的当事人参与过一个案件。这个官员很快说:“你愿不愿意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”?
为什么这位官员对Kagan没有戒心?因为他本来就是在华盛顿特区进进出出的律师,富有经验和自信,不觉得年轻律师Kagan会形成威胁。同时Kagan也是律师,他们之间打过交道,有一定的了解和互信。有一个愿意来白打工的助手,何乐而不为?[6]
种种偶然,其实都不是偶然。好运,在很大的程度上,不过是机会撞到有准备的头脑。Kagan当年从律师事务所回到研究生院,就发现当时的法律社会学并不关心政府规管和行政管理。更多的研究聚焦于法院和案件,但对行政行为这种事实上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、而且没有律师作为媒介的领域无人问津。如果不是读了很多书,有长期的律师经验,修了很多课之后,他怎能意识到,物价和工资改革是个研究的好题目?凭什么一个电视的节目或者信息,就能点燃研究的火花?为什么他会立即动身,牢牢地抓住这个机会?这种所谓的本能,其实是长期熏陶的结果。吉尔兹教授,在警车突然出现的一瞬间,必须决定是跟斗鸡的民众一起跑,还是掏出政府的批文,表明自己超然的身份。作为人类学家的训练决定了,他本能地会站在鸡民的一边。因为人类学的原则是“入乡随俗”。[7]Feeley教授研究过统计,自然对于抽样等问题了然于胸,所以在法官和检察官争吵时能够提出有价值的建议。
陈柏峰在一次讲座时说,“当碰到问题时,去问一个活人,总比在历史资料中找答案容易”。这其实是他的偏好,因为他不觉得和人打交道有困难。这个偏好或者特质也许造就了他在田野中的成功。但人的特质和偏好是不同的。当Friedman教授被问及为什么不去做访谈时说,“我试过去做访谈,但毫无结果。我不会同人打交道,说活的时候不清楚,经常卡壳,说错话。我在别人不理我时感到很尴尬和委屈”。[8]无法想象在日常交往中,睿智和风趣的大师在面对实地研究时竟然有这样的问题。Friedman的解决办法是,“去研究历史,因为你不需要访谈死人!”
也许正因为Friedman不擅长访谈,反而成就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法律史家。2018年,将届90高龄的他再次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发表新书,[9]而他的上一本书在2016年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发表。[10]以他的年龄,早就不会去做访谈了,但这不妨碍他继续法律史的研究。他开玩笑说,只要活得长一点,所有的研究都是历史。对他而言,没有比研究法律史更轻松和有意思的事。他的成功在于避开自己的短处,更是将长处发挥到极致。
注释:
[1] Simon Halliday and Patrick Schmidt, Conducting Law and Society Research, p. 134. New York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2009.[2] Id. P. 44.[3] Id. P. 85.[4] Id. P. 40.[5] Id. pp. 130-131.[6] Id. P. 28.[7] Clifford Geertz, “Deep Play”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, p. 415. New York: Basic Books, 1973.[8] Simon Halliday and Patrick Schmidt, Conducting Law and Society Research, p. 51. New York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2009.[9] Lawrence M. Friedman, Crime without Punishment. New York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.[10] Lawrence M. Friedman, Impact. Cambridge: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.责任编辑 | 吴珊
审核人员 | 张文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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